日本科幻媒体VG+举办了”首届辉夜科幻大赛“以”未来学校”为主题。大奖和评委会主席奖的作品将被翻译成中、英文,并会在网上发布。胜山海百合的「那是珍珠吗」以及 大竹龙平的「乘坐爷爷」这两部作品在应征的416部作品中脱颖而出,分别获得了最高奖和评委会主席奖。田田已将这部作品翻译成中文。
插图 Tomoha Taguchi/设计 大竹龙平
坐进去之后,就连光线也承认,我与爷爷合二为一了。
最先提出这个点子的是爷爷,他无论如何都想把我的身体运到学校去。其实,他完全可以给我的床装上发动机,在教室的门上撞出个大窟窿。或者用光滑的水晶方块在虚拟世界里盖一所学校,然后再把我带进去。然而爷爷并没有做这些。这可以说是他的睿智之处,也可以说是他的疯狂所在。
爷爷做的第一件事是取出自己的眼球,把它们换成了高性能的镜头。然后,他在听力衰退的耳朵上打了个洞,将集音器挂在上面。他还把疏松易碎的老骨头全都换成了陶瓷质地,又把腰腿上的肌肉锻炼得结实到能扛起冰箱。为了防止脏器因自重溢出,他用强韧的纤维把自己的身体层层缠起。这样一番下来,爷爷最终的样子可以说是一个“纸糊木偶般的铁人”,或者“性能过高的老人”。不过我觉得最贴切的说法应该是:一个用电玩组件拼成的民间工艺品。
如此气派的爷爷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床前。我抬起头,钦佩地看着他。
“总玩游戏对身体不好。”
爷爷的声带像特雷门琴一样震动着病房里的空气。
我默默从爷爷手中接过巨大的目镜和一副缠满了血管般电路的手套,将它们戴在身上。透过目镜,我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病人坐在床上——那正是我自己。爷爷的身影不知去了哪里,场景忽然间转变成了我和我自己在对话。
“这样就能去学校了吗?”
我的下颌猛然向下点了一下。
“学校已经批准你入学了。”
爷爷的声音竟然是从我嘴里发出的。
也就是说,我从今天起就要乘坐爷爷了,座舱就是我的病房。手套上多节的钢铁手指总是打颤,让我有点不舒服,而目镜又意外地轻,都怪爷爷那谢顶的脑袋不太靠谱。我咔嚓咔嚓地试着向前迈步,绕着病床上的我转了一圈。那个我痴呆般地张着嘴,头上的目镜反射出彩虹色的光芒。爷爷默不作声地笑了——我能通过面部肌肉的活动感觉出来。
*
现实中的学校和游戏里的建筑截然不同。所有材料都高精度地呈现在眼前,被剥落的墙皮也不会自动复原。对于此前只见过病房内壁和屏幕里的世界的我来说,现实世界的信息量实在难以消化。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——我只能发出这种像是城市地下囚般的感叹。在这里,非平面的学生可以在校园内进行三次元的活动,而丝毫不必顾虑网速。我自如地走进教室,只见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向了我,脸上写满了惊诧。我做出一个表示“我不是坏人”的手势,但不知是哪里搞错了,大家在看到手势的瞬间向教室的四角落荒而逃。
“我叫朝阳波日笠。”
我用自己的声音做了自我介绍。稀疏的掌声在周围响起,墙壁的屏幕中出现了半立体老师略显阴沉的侧脸。
教室大概是开放式的,我随便找了个空座位开始听课。国语、算数、理化、未来、疫学、人类学,外加线上讨论——这些东西我在床上都学过。
现实中的课堂受干扰太多,实在让人心烦。地板上的蹭鞋声、前座同学困倦的摇晃、时髦的嵌入式耳机发出的收信音… …还有,若是有什么人在吃便当,仅凭感觉就能察觉到。在这样的空间里学习知识是一项至难的技术,这一点我着实深有感触。爷爷似乎也被时隔半个世纪的校园氛围搞得有点紧张,他的手指始终在颤。爷爷误戳了几下平板,老师以为是我迫不及待想回答问题,于是喊出了我的名字。
学生们平静地看着我站上讲台,仿佛我已经融入了他们之中。当然,他们也很像是在胆怯地看着一个怪异的老人。回答问题的方式是用手指直接在墙上写出答案。墙上的屏幕柔软而有弹性,让我很难控制力度。我的身体告诉我,这是专门为用肉体写板书的人类发明的材料。花大量时间把简单的方程式写出来真的有意义吗?我实在搞不懂,但这里的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。大家都在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健康肉体来回答问题。于是,我也手臂发力,想要炫耀一下爷爷的肉体。
毋庸置疑,“铁人”的臂力穿破了墙壁,屏幕变成一片黄色后爆裂开来。
在雷动的掌声和老师宣布停止上课的怒吼声中,我和爷爷露出了憨憨的笑容。
午休期间,不断有同学来找我搭讪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能让他们满意,毕竟线上讨论从来不是我的必修科目。同学们有的战战兢兢地触摸爷爷的身体,有的为我搞砸了课堂而向我表示赞许,有的站在远处仔细观察我的一举一动,有的录我的声音,有的测量我身体的尺寸… …趁着对话的间隙,爷爷把带来的便当扒进了嘴里。刚缓过一口气,一个名叫玉木的同学最后过来搭话。
玉木长得很好看,至少我这么认为。头发是掺杂着紫色的黑色,五官很大,让人很容易读出表情,这让玉木富有魅力——这一点我透过爷爷的眼球也能明白。玉木的四肢健壮颀长,声音也很嘹亮。健康的身体和爷爷相比,有着材质截然不容的强韧。闪念间,我想到要是玉木躺在我的床上,脚和头大概会伸出床外一大截。同龄人间竟会有如此天壤之别,让我感到有些失落。玉木是第一个问起爷爷名字的人。我说出爷爷的名字后,玉木像玩具一样摇着手笑了起来。午休时间以课堂时间的倍速一晃而过。
“光男喜欢吃甜食吗?”
上课铃响的时候,玉木说出了最后一句话,然后回到座位上。
那是在邀请我放学后一起喝茶,可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?
*
上学的第一天还算平稳度过。我在换鞋间笨拙地换鞋时,玉木匆匆忙忙地跑过来,问我更喜欢吃冰淇凌还是拉面。我回答说冰淇淋更容易放进爷爷的嘴里。
上课时似乎下了雨,学校的塑料甬道上泛着白亮的光。工业地带污浊的空气经过雨水的冲刷,让人感觉清爽了许多。我甚至感觉爷爷的身体比早上更轻了。已经走过这条路无数遍的玉木一边喋喋不休地闲聊,一边以轻盈的步伐踏过了蜿蜒曲折的小路。
看着同学的背影,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:所谓“放学”,就是从学校到床之间的不规则运动。虽然目的地是确定的,但路线却千变万化。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张望、跳过水洼、给房瓦上的灰色猫咪喂食… …这些连续的随机行为都是我不曾了解过的。我的生活里一向只有顺从地吞下送来的食物、在规定的时间服药、睡前熄灯、在一如既往的病房醒来。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被剥夺了自由,我只是单纯地不能变换路线而已。我从未因肉体上的孱弱而抱怨过什么,但也确实梦到过完美的肉体。爷爷的疯狂也是由此而生的。
*
“光男怎么不说话?”
玉木托着一份巨大的奶油芭菲和一个抹茶冰淇凌问。
“我今天不说话。”
我把绿色冰淇凌融化的部分一口舔掉。
玉木兴致索然地沉默着将生奶油一点点削低。我心里很清楚,爷爷不在学校里说话是为了我。他想要给我的是强健的肉体,而不是老人的格言。所以,我更应该集中精神,把我最喜欢的抹茶冰淇淋送进嘴里。
被乱改一气的身体不会得到现代医学或工学的承认。我和爷爷的第一次合作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。虽然说像我这样不能出门的孩子多得是,但像我爷爷这样的人却绝无仅有。所以,我不会再抱怨自己生不逢时。
现代、现实、此时此刻,究竟存在于哪里?是洁净桌布的质感,还是流泻在咖啡厅蒙尘客座上的黄昏?我虽然尝不出砂糖的甜味,但绿绿的颜色还是映在了我和爷爷共同的眼睛里。
玉木用碧波般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我,也陷入了沉默,只剩下双眼还在眨动。夕阳的光从窗外投射进来,玉木脸部的轮廓比白天更清晰了。窗外的行人大概会把我们当成一对关系融洽的祖孙吧?
要是我和你有同样健壮的肉体,穿着同样的制服,我就会在坐下时更加留意裙摆上的褶皱——我当然不会说这种话。于是,我指着窗外的一处水洼问道:
“你知道它为什么是彩虹色的吗?”
“你就是在想这种问题啊?”玉木笑了,“好像是和肥皂泡的原理一样。不过课堂上不让吹肥皂泡,所以咱们得放学后吹。”不知为何,我忽然很想对玉木表示感激。我的措辞一定会很蹩脚,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。于是我开口道:
“太阳光照到油膜上后会被分成两束,油中的光与水中的光有光程差,可以发生干涉。”
所以才会呈现彩虹色——爷爷最后告诉我说。
在那之后,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爷爷的声音。
四只眼睛会将捕捉到的画面叠加呈现。如果光只能与自身发生干涉,那么我和爷爷就无法发生干涉。我们无法拥有共同的时间,也不能在相同的地方生活。只有被同一束光照射的时候,水面上的油膜才会呈现彩虹色。唯有这个瞬间,人们才能看到一道七彩的光芒,在我们之间永恒闪耀。
首届辉夜科幻大赛大奖得主 胜山海百合「那是珍珠吗」